煊赫有时,消亡有时。

 

【叶喻】零纪元(FIN)

未来paro

一堆一堆一堆一堆的私设

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C

喻队生日快乐嘤。


以上。


《零纪元》

 

——你们看不见黑暗,是因为无数人把黑暗震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。[i]

 

他们首先建好了监狱。

用激光切割开石块。那些不知经历过多少万年才能形成的坚硬岩石,在极细的光柱下融化、冷却、再重新凝固成规整的一块。然后它们被人抬起、拢好,成了一个简易的房屋。

这颗星球的重力较地球要小得多。虽然周围已经环绕着允许人呼吸的空气,但大多数人还是决定留在船上:他们已经漂泊了几个世纪,对于很多人来说,反而是那种连光也无法照亮的墨黑色虚空更叫人熟悉。

但他们还是得停下来。他们需要补充,燃料,能量。他们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星球,像船停泊进一个港口,获取补给,再离开。[ii]

那些地方不适合定居。

人们过了很久才明白,即使是在那么虚无广阔的宇宙里,想要找到第二个地球,也只能向上苍祈求运气。

他们从没放弃过。

但这一次又不止如此。

庞大的舰队群停在稀薄的大气层外部,它们的船身被反射的光照得极亮。他们缓慢地旋转着,像一张细密的光网,也像某种曾经存在过的、以吮吸宿主血液为生的昆虫,一点点把这可怜的星球吸干了,最后吐出消化不掉的残渣,只足够它苟延残喘。

它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。

而现在这里只关了一个人。一个罪人。

 

——他们非得要在陆地上审判他,不惜为此多等了十年。

 

(一)A SIDE

 

TP10037-TP00079纪年元年

TP10037类地行星

 

年轻人没有抱着自己的平板,他空着两只手,有些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才好。他走得很慢,也很吃力,身上被加重过的特殊服饰对于他来说并不容易习惯。

监牢的顶很高,像记录在古老书册里那些供奉神明用的庙宇。只是四周既没有雕塑也没有彩绘的玻璃。

建造这里的只有石头,一层一层地垒起来,在不同的高度开出用来透气的窗口,间或迎接被反射到这个星球上的阳光。

——他们还是习惯将发光的恒星都叫做太阳。

那人就站在里面。他仰起头,看着天空,看向光网中某个不起眼的点,然后他抬起手做了一个遮挡的手势。

这个动作引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,那是金属摩擦过地面上的沙石。

监狱没有上锁,却有四根铁链。

这些粗重的锁链锁住他的手脚,另一端被牢固地埋进地下。那锁链很长,将那人的活动限制在一定的范围里。

这不全是为了禁锢。在这重力和地球全然不同的地方,并未穿着特殊服饰的男人每走一步都有飘飞的危险。

“很不舒服吧。”年轻人问,有些同情地扯了扯手指粗细的锁链。

“请不要为我担心。实际上我已经有点儿喜欢这个地方了。”那人回答。他转过头,对着年轻人笑了笑,又转过头张开手臂,让风拂过他额上的发丝、穿过他手指间的缝隙。他弯起了嘴角,“像可以飞起来一样。”

 

他一点儿也不像个罪人。年轻人想。

作为一名出色的调查官,他一贯秉承无罪假设的原则。“在有切实证据之前您还是个无辜的人哩。”他总是这么对那些罪者说,“说不定最后是我们得向你道歉,请求您的原谅呢。”

“我听说过您。”

这句话把年轻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,他有些抱歉地看着眼前的人。

那人为他泡了一杯茶,这种用回收物通过打碎、重组制作出来茶包味道总好像差了点什么。他把茶杯放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上,示意年轻人坐下来。

“你为很多冤屈者辩护过。他们中有许多甚至失去了亲人的信任的,却最终赢回了自己的名誉。您打过很多场漂亮的战役。”

这些话让年轻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,他偏过头避开了面前那人的视线:“这真叫人难为情,参谋长先生。”

他听到了一种叫人愉快的笑声,自他的对面传来,连同着锁链簌簌的声响。那声音让他想起自己书桌前被投影机照射出的三维影像,他在那里做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圃。

“抱歉,但我得说参谋长这样的称呼并不适合我。如果您愿意叫我文州我会非常感激。”那人——曾经的参谋长喻文州说。他嘴角还留着一点儿笑意。然后他打了个手势,问,“那么⋯⋯调查官先生,您来这里、见一个即将被处以死刑的罪犯,想知道些什么呢?”

 

年轻人坐了下来,交叉着双手撑在桌子上。他微微前倾着身子,表情严肃。一双浅色的眼睛也因为认真而显得格外明亮。

“我清楚您的事迹,先生。在那位神一样的总司令被放逐后,您,作为参谋长,曾带领我们走过十年的光阴。”

“您曾经独自经历过三次和谈,三次从那些同样令人敬畏的文明手中保全我们的文化、人民以及舰队。”

“我们从未忘记您的功绩。”

喻文州似乎有些吃惊,但仅仅是在一瞬的惊讶之后,他轻笑了一下:“我没料到你会提这些。”

年轻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他盯紧了那个人的双眼,一字一顿地问:“所以,我想知道,您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呢?”

 

年轻的视线一步一步紧逼着:“是什么促使您下定决心,夺取1367位同伴的性命呢?”

 

人们很难忘记那个时刻。

他们直到静态高压造成的冲击波扩散开来之后才惊觉发生了什么。那些超出人耳极限的频率仅仅能被几种稀有的动物捕捉到,它们不安地跳跃着,发出令人心伤的悲鸣。

但很多人说,他们同样感到了心悸。似乎是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一般。而他们把这归结于他们的心,归结于他们每一个细胞核中相似的螺旋。人们奔跑着,相互询问着。他们很快就有了答案。

那攻击来自舰群自身,源于总参谋长的命令,一枚次声波氢弹。他们损失了一整艘船的人。等人们被允许上去查看的时候,他们看见电子荧幕还在闪着光,音乐响着,微型机器人穿梭在走廊里,清扫散落的杂物。

只是没有人,一个人也不会再有。

“一整艘船里的性命,不过是在一瞬间,全都消失了。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。”年轻人的眼中隐隐透着愤怒的光。“这一些,您想过么?”

他抬起头,等待着眼前这位前参谋长的回答。他的目光锐利,却没有更多责怪的意思,甚至隐隐有些期待。

 

可喻文州没有看他。他低着头,嘴唇轻微地颤动着,然后他打断了年轻人的质问。

“请等一下⋯⋯”喻文州带着歉意做了一个手势,然后快步走到了石制监牢的门口。那也是铁锁的极限,粗长的锁链被扯成一条紧绷的绳。

年轻人错愕地问:“您要做什么?”

喻文州负着手,却没有回头。他轻叹一声,指着遥远的地平线对年轻人说:“看。”

年轻人不由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在目力可见的极致、在树木枝杈之上、在天与地相遇的远方。夕阳正燃烧起大片火焰似的霞光,给那一处的云海染成玫瑰的颜色。

年轻人听见那位曾经的参谋长用一种异常满足的口吻说:“您是位有运气的人。我花了很久才算准这个时刻,这颗星球的自传速度决定了它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次落日。可遗憾的是,他们没有给我可以精准测量自转速度的仪器。”

喻文州抬着头,他嘴角泛起一点儿笑意。天边的火烧云倒映在了他的眼睛里,让那双墨色的瞳孔看上去无比瑰丽。

年轻人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罪人。

 

“您还记得信条么?调查官先生。”喻文州突然问道,他还看着那场落日,声音轻缓宛若湖水的涟漪,“自我们出生之日起,它们便回响在我们的脑海里,伴随每一次的呼吸。”

年轻人有些好奇地转过头,他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。但喻文州没有看那年轻人,他闭着眼睛,浓密的眼睫遮挡住那双承载着霞光的瞳仁。

他缓缓背诵着:

“当我们出生时,命运只允诺我们拥有三样珍宝:光,智慧还有希望。我们曾经拥有阳光、土地,盛开的花朵,但如今我们漂浮于虚无,寻找能够残喘的浮木。如果这是命运,我们接受。我们心甘情愿接受这考验、吞咽下苦果。因命运终将拯救我们、奖励我们,许我们以庇佑、许我们以归宿。”

他停顿了许久,然后说:“我从不否认我所犯下的罪过。”

 

(一)B SIDE

 

TP00077-TP00078纪年,第205年

南十字军舰队,军事学院

 

他们排着队,惴惴不安。

有些人抱着平板背诵上面大段大段的文字、有些人低着头走来走去、有些人笔直地站立着,手握成拳头。

他们身旁墙壁上的屏幕时不时被激活,虚拟的电子屏幕自动显示出宣传栏的样子:一个穿着制服、英姿飒爽的年轻人,胸口佩戴着闪闪发亮的南十字勋章。旁边显示着标语:伤痕即荣光。

很多人在看到这一行字时下意识地抚摸胸口的族徽,脸上露出严肃而认真的表情,隐隐还有些骄傲:他们是经过选拔而出现在这里的学生,在经过几年的学习之后,即将接受长官最后的考验,以此来判断他们能否佩戴上绘有金色十字架纹饰的肩章。

船舱中报时的钟表敲了七下。紧跟着一个女声,指引他们进入一间不大的房间。

门在这群学生身后关闭,这个球形房间回复成一个整体。那本来开着门的地方消失了,即使用双手一寸一寸地抚摸也无法找到缝隙。房间是空的。没有人,没有桌椅,四面的墙壁由新型的纳米材料制成:有最好的隔音隔光效果。

这里没有明显的光源,却很明亮。那光线似乎是从墙壁里渗透进来的,联系上这间屋子的形状,让人忍不住想到——

“操作舱。”一个年轻学员轻声说。

他的话音刚落,在他们面前的墙壁上显示出了一幅他们所有人都熟悉的图案。

一个缓慢前进的进度条。

排列着的1和0的字符散落开来,满满地重新排列。他们一个挨着一个,像积木一样堆积起一个门的形状。

那是一扇古怪的门,上面用某种古老的语言书写出一行文字。这个年轻的学员紧盯着它,辨认着,然后突然愣住了。[iii]

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“欢迎。各位,你们选了一条不好走的路。”

他说着,声音短而严肃。

“你们还有一次机会,现在退出,回去做一名普通的战士,你们一样能够给自己的家族带去荣光。”

“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,长官。”那个年轻的学员说。他的话得到了周围人的赞同。

那声音停顿了一下,似乎是把注意力转到了那位年轻的学员身上:“蓝雨来的么?你有不错的眼力劲儿,你叫什么?”

学员的胸口绣着由雨滴与剑组成的族徽。他没有一秒的犹豫,站直了身子,紧靠着脚跟。立正,然后行一个军礼。

“蓝雨,喻文州,长官。”

那声音似乎笑了,音调透过数字的转化再播放出来有些失真。

“哦⋯⋯那你能看得出这是什么么?”

学员犹豫了一下,回答:“能,长官。但我无法把它念出来。这与信条不合。”

“它在更加遥远的时代就已经是禁忌了。”那声音叹道,“念吧,或者离开,因为这就是你们的试题。”

 

那进度条走到了尽头。刹那间,整个舱室好像都旋转了起来。

他们无处可逃。那眩晕并非无法忍受,他们本是习惯了生活在空中的一代。但伴随着眩晕而来的,是被生物电搅得天昏地暗的大脑。

喻文州能够感受到脑海中思维不受控制地游走,从轴突传向树突,逐渐幻化出一个图案来。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。却又惊愕地将那个念头按下去,他不敢相信这件事。那种生物电……他曾经在书中看到过这段黑暗的历史——曾经有人,在他们的母星尚未毁灭之前,试图用思维钢印的方式向战士的脑海中植入必胜的信念。[iv]

但那是野蛮的、是无法被接受、更无法被谅解的行为。

喻文州伸出手,朝向那声音的源头。他紧锁的眉宇让人明白他并非在寻求救助,而是审问:

为什么?

刻在那门上的字迹游走进他的意识,他的思维,在叫人近乎炸裂的头痛使他进入昏迷之前,他仅仅剩余一个念头。

 

在抛弃希望之后。

 

不知过了多久,喻文州苏醒过来。他在意识回归的一刻就迅速地站起身。

他觉得有什么不同了,却又说不上来。只觉得心里突然少了些什么,空空落落。

周围没有他熟悉的同伴,面前却多了一个人,正倚着门,嘴里叼着一根仿制的电子香烟。

那人听到了动静,转过头,露出一个几乎是随意的笑容。然后,喻文州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你通过了考核,恭喜。”

那个看上去并不像他应该有的样子,喻文州的视线停驻与被随意搭在手臂上的制服上,在那火焰交织的纹章上面,用金线缝着三颗闪耀的星辰徽章。

那是一个在传言中经常出现的人物。人们称呼他为战神,赐予他无上的荣耀。

叶修。喻文州的瞳孔因为诧异而收紧,但他依旧犹豫着:“我不明白,长官。”

“背诵信条吧。”叶修说,“在有疑问的时候人们总是这样做,不是么。”

他翘起的尾音里并没有戏谑的成分,却教人读出了讽刺。

喻文州低下头,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。那些从出生起就已熟悉的词句萦绕在他的胸口。但他每次想要张口,都在第一个音节冲出喉咙之前停住,几次之后,他放弃了尝试。

“我做不到,长官。”他说,眼睛里透出一丝疑惑。他停顿着,想了许久,突然摇头,“我不相信它了。”

“这并不是个问题,士兵。你已经是参谋所的一员,所以作为前辈,我来给你上这第一节课。”叶修说,他关掉了手中的香烟,意味深长地看着喻文州,断然说,“忘了它,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指令。忘了信条上的所有内容,每一个字,每一个标点。别信他,别期待它。它在这里毫无用处。”

“在这里,神明已然死去。你更需要牢记的,是两个可笑却真实的故事。”

 

它们都发生在一片黑暗森林里。[v]

这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,没有人能够看清它的全貌。

这个故事没有特定的主角,可以是你、可以是我,也可以是他们。他们就居住在森林的一个角落里,忙碌地活着。他们到处爬行,寻找食物与燃料的同时也躲避森林本身的危险:嶙峋的石块,陡峭的悬崖,水、火,和可怕的地震。

他们只有一个目的,简单又直接,他们说:“活下去,生存下去,别让自己饿死,别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粮食。”

这森林虽然广阔,资源却并非取之不尽。他们的敌人很多,在这片森林的不同角落里有不同的族群,自然有比他们弱小的,但更多的比他们强大。那些可怕的生物拥有更多的天赋,也掌握着更高深的技术。他们想要活下去,就必须隐藏自己。任何暴露都是危险的,他们必须时刻警惕,防止敌人骤然从阴影里窜出来。

没有人会留情。他们或许从未想要侵略,但别的族群却未必抱有相同的想法。任何族群,只要活着,就会消耗资源。而资源永远是有限的。这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,任何和平都不过是两场战争之间的短暂喘息。

那他们应该怎么办呢?他们是如此弱小,在面对那些比他们强大十倍、百倍的生物时,要怎么办呢?

没有办法。除了死亡没有办法,所以他们不断地告诫自己,吃饭的时候,睡觉的时候,每时每刻,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。

“别被人发现。”

第二个故事是有关一群蚂蚁的。

这是一群被困住的蚂蚁。他们周围燃烧着无法熄灭的火焰。他们想要逃,但无论哪一只蚂蚁,都没有从火焰中逃走的能力。所以所有的蚂蚁集合起来,团成一个巨大的球,从燃烧的土地上滚过去。外层的蚂蚁必然无法存活。但他们被烧焦的躯壳成为最有效的防护壳,将窝在中心的同伴稳妥的保护起来,直到安全之所。只有这样,它们之中才可能有一些能够活下来。

而活下来,才是最后的目的。

 

(二)A SIDE

 

TP10037-TP00079纪年元年

TP10037类地行星

 

十几道蓝色的光束贯穿他的身体,有几道对准了动静脉的血管,几道对准心肺,有一道径直从眉心穿过,使喻文州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可怖。这些无形的锁链以另一种方式将他钉死,宛如传说中那个被束缚于十字架上的耶稣。

“我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。”男人说,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直直刺向喻文州,几乎马上就要把他撕裂。他举起手上一台拥有透明屏幕的仪器,“为了条例,我必须提前说明。这东西监视着你的心率、血压、呼吸、脉搏还有瞳孔的大小。我知道你曾经是个高明的谈判专家,但无论你有多高明的话术,在这里也不会有丝毫用处,所以,别使花招。”

喻文州点点头:“我明白这个流程。”

他们仅仅花了几分钟就完成了最开始的流程。那是一些用来建立标准线的寻常问题。

“姓名?”“喻文州。”

“军衔。”“南十字军参谋长,曾经。”

“⋯⋯”

喻文州的情绪线一直很稳。但这种稳定对于审讯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。很难有什么人引起他的情绪波动,不管是家庭,工作,还是人际关系。

男人第一次碰触到一条禁忌,而那原本只是一个常规问题。

“你在南十字军的前十年里只有一位长官?”男人询问着。

他马上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:喻文州并未马上给出答案,他的瞳孔散开,似乎是陷入了回忆。直到男人催促着用手指敲打了一下桌面,他才回过神。

“是的,我的长官是曾经的南十字军总司令,叶修。”

那一瞬间仪器上的数值到达了一个巅峰,但仪器并未发出警告,这是另一种情感。在眼前这个人平静的外表下激起风浪。

男人皱了皱眉,他的语调高亢起来,像一个愤怒的演说家。

“你和他根本就是两种人。把你选做他的继任者,恕我直言,是那位战神一生中做过的唯一错误的决定。”

那机器上的线条跳跃起来,似乎有什么想要冲来,那东西的力量如此巨大,在那双原本深潭似的瞳孔里,翻滚出惊涛骇浪。

但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。无数的风起云涌被硬生生地压进了脑海,埋葬在思维的深处。

喻文州平静地提醒他:“先生,您偏题了。”

有什么戛然而止。

男人站在那里,像是骤然间被什么扼住了咽喉。他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,看着他的表情,还有那双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。男人的胸膛里本来满是愤怒,却再也无处发泄,他的面前似乎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黑洞。

他失神地跌坐回原位,重新翻看面前文件夹上列出的问题。

 

他们开了第七次会议。

会议室很安静,唯一的声响来源于两个漂浮在半空中的透明屏幕,其中一个显示着被机械记录下的音频,另一个则显示着机械分析的结果,来源于那些贯穿了罪犯身体的蓝色光束。

有一个人在这里按下了暂停。屏幕上的数据倒退回最后一个峰顶。

“先生们,这确实是一个错误。”那人站了起来,有些激动地说,“就从这里开始,这个狡猾的谈判专家已经掌握了先机。”

“安静,议员阁下。”另一个人说,他不耐烦地咂了咂嘴,“我们都能理解你的心情,但您若再这般无理,叫私人情感蒙蔽住您的眼睛。我们就不得不请您暂时离席了。”

他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,也让那位议员的脸色变得青白难看。私底下人们相互嘀咕着,说在这一次的死亡名单里,有一位和这位已婚的议员关系密切的女性。

坐在首席的是最高法庭的法官,他询问地看着刑侦队的队长。后者短促地点了下头。

“我认为这里并没有什么问题,从另一个角度看,这一次仪器上所产生的波动恰好增添了这一次审讯的可信度。它确实地记录着罪者的情绪。”

那位队长犹豫了一下,继续:“况且,对那位战神的评判一直存有争议。尽管他确实拯救了我们,但在那一次行动中,他也将整个舰群暴露在极端的危险之中。关于他的评价,关于他是否应该被驱逐、流放,至今仍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。”

法官点了点头,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,最后停留在那位议员的身上:“安静下来,少年人。这是你能得到的最后一次警告。”

 

“请重复你的理由。”

“那时候的情况很糟。我们的补给不够,食物、燃料。上一次的漂泊整整持续了215年。我担心我们无法支撑至寻找到下一个类地行星。”

“你知道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法吧?我们可以缩减日常配给,节省燃料。而且我们并不需要坚持很长的一段时间,十年,那一次距离我们找到这一颗补给星球就只有十年的时间。”

紧接着有一声叹息。

“我知道,但与我而言这仅仅是一种可能性,从理智的角度来看,这概率太小了,无法成为一个有效的前提。”

“我不相信上天庇佑过我们。所以情愿将一切朝最坏的方面考虑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叹息:“我觉得,也许我们回不去了。”

会场沉默着。人们面面相觑,交换着眼神里的惊愕。喻文州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禁忌、是反叛,是魔鬼的耳语。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语句,有几个人狠命地搓揉自己的耳朵,更多的人低下头默默念诵信条里的段落,祈求宽恕。

“当我们出生时,命运只允诺我们拥有三样珍宝:光,智慧还有希望。我们曾经拥有阳光、土地,盛开的花朵,但如今我们漂浮于虚无,寻找能够残喘的浮木。如果这是命运,我们接受。我们心甘情愿接受这考验、吞咽下苦果。因命运终将拯救我们、奖励我们,许我们以庇佑、许我们以归宿。”

许久之后,法官抬起头。他睿智而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沉默的与会者,然后他缓慢而清晰地开口:“抛弃信条的人也终会被神所抛弃,他是一个异端,也是一个警告。他永远不会被原谅,即便他跪倒在神的脚边,抱着神的双腿祈求宽恕。”

 

“您不能进来!”门外突然有一个声音惊慌地喊着。似乎有人想要阻拦,却又被人制止。

门被打开了。走进来的人有军人的姿态。他的皮靴在地面上踏出鼓点似的节奏,紧促而干脆。他穿着笔挺军服,胸口纹着四叶草的纹章。而在他的肩头,金色十字架上同样缀有三颗金色的星星,昭示着他的身份。

他的到来叫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,很多人撇嘴,有一些似乎马上就要站起来,大声呵斥。但他们没有这个机会。那人只走了几步便站定了,以一种军人特有的威慑姿态环抱着手臂。

“我无意打扰你们的判决,先生们。”

“我只是来说一声,我需要一个机会,去见我曾经的同僚。”他看了一眼那两块透明屏幕,补充着,“我需要一个不被人打扰的空间,单独的。”

 

(二)B SIDE

 

TP00077-TP00078纪年,第215年

南十字军舰队,指挥所

 

这一场欢庆的宴会已然接近尾声。

他们采用了和往常不同的方式,亦是只有在现在这种条件下才能实现的方式。

撤掉了最外层的护板,又关掉用来模仿环境的3D投影。全景窗投射出外界的景象,在最黑暗、最虚无缥缈的空间深处,隐隐有几个亮光。而其中的一个已然清晰可见:

那是一颗黄色和白色相间的圆形球体,那是岩石、尘土还有冰晶。他表面的亮度来自于一颗不远处的恒星,它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燃烧着,即使经历多层过滤,它的亮度已然足够叫人炫目。

他们关掉了重力引擎,让整个房间处于半失重状态。食物和饮料漂浮在空中,他们开了好几瓶红酒,都是刚酿成不久的新货,却因为是真正由葡萄酿制而成为了稀罕品。

“您不喝一杯么?参谋长先生。”有人跳跃着走过来,抓住一个漂浮在空中,盛满醇美葡萄酒的酒杯。

他很好地操纵着附着于腰间的小型喷射设备,犹如使用自己的双手一样灵巧。

喻文州转过身与他碰了杯:“上一次看见您展现这种技巧还是在两百年汇演的时候呢,少校,您这两年实在太吝惜于表现了。”

“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啊!”少校夸张地说,拉着喻文州的手似乎就能够旋转起来,“您知道,我们漂浮了215年啦!先生,自我出身之后这双脚就从未真正踏上陆地呢。”

“一个星球!”有人欢呼着,“有空气,有水,真正的水,不是那些合成的分子,我喝够那些垃圾了!”

 

宴会开至黎明。船舱的钟在敲过了午夜之后,又敲响了四次。被电脑控制的光线暗下去之后再度亮起,日历翻过来,已然是新的一天。

喻文州没有回宿舍。他去指挥所自带的洗漱间里洗了一把脸:上一个夜晚他被人集火的很惨,尽管其中的酒精含量不高,却还是能让他的脸颊染上红晕。

他看上去还算不错,镜子里是一张已经透着沉稳的面孔。他觉得自己和别的同龄人相比总显得要更老一些,但他并非特例。

“是因为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吧。”喻文州暗自想着,“这么想倒还说的通,更何况我还有那样一个长官呢。”

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,不为别的,只因他们的统帅、自己的直属长官叶修,在这样一个场合又一次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。

他或许是累了。毕竟控制这样一个舰群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。他得对每一次的转向,每一次目标的修正负上责任。

他这么想着,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,向指挥舱走去。

 

“你们觉得怎么样?”方锐问。他并不安分地蹲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,一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帽子上的火焰纹章一边问,“赌一支烟叶修那家伙又逃了,今天还是文州带班。早知道他不想去那宴会,就和我换班嘛。”

喻文州刚进门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句话。他学着叶修惯常的节奏敲了敲墙壁,又故意咳嗽了一声,惹得背对着他的方锐猛然打了个寒颤,他改口改得快,语调听上去真诚得不行。

“老大!您别信,这不是真心话,我们开玩笑哩。”

没有反应。几个看到喻文州的人想笑却又忍住了,捂着嘴在位置上打颤。方锐的额头几乎要冒出汗来。他停顿了一下,举手投降。

“你别来这套哎,老大。叶神叫你神了行不?”

喻文州终于没有忍住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他快步走向方锐,在后者的肩膀上拍了一下:“是我。”

方锐如释重负,他趴在控制台上,怨念地看着喻文州:“参谋长大人,别吓我行么?”

“我在帮你。”喻文州正色说,“教导你别随便议论自己的长官。”

“这是护短吧?”方锐愤愤地说,“不是我说,他那个脾气,你多少也要负些责任。你看看现在有多少事儿是你代他做了的,会议、讲话、日常巡航。”

“长官布置的任务,我又没得挑。”喻文州说,他点开方锐手边的显示器,细细查看。

他得到了一个促狭的笑容,方锐在椅子上旋转着,绕有兴致地看着喻文州。

“哎,你猜那人是怎么想的?是真打算把这担子扔给你么?”

喻文州停顿了一下,答到:“只要他还在,这就不会是我的责任。你也该知道,这个位置没有人可以比他做的更好。”

 

前方的球体愈发清晰。同时,一个模拟的球体以三维投影的形式展现在控制台上。

“探测结果出来了么?”喻文州问。

“嗯,质量与体积和土星相近。存在大气层,但异常稀薄,主要成分是氨,无法供给呼吸。水少了点儿,但可能有冰层。重点是检测到足够的氘和氚来补充燃料。作为仓库,近乎完美的合适。”方锐回答,他一页页滑动材料,向喻文州展示上面的数据,他自己也忍不住感叹,“说实在的,我知道这是巧合,是概率,但还是忍不住要感谢神明。你知道,它出现得太及时了。”

喻文州的注意力被实时画面上的某一处吸引:“那是什么?”

方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那里有几个点,闪闪烁烁。他们似乎正在靠近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增多,几乎连成一片。

方锐的脸色变了,他睁大了眼睛,皱起了眉:“我没有看到过这个!这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?”

彗星?陨石?他们马上排除了这两个可能。

喻文州激活了另一个显示器,将屏幕放至最大。他一寸一寸地寻找着,记录着速度,方向,角度的变化。他飞速地演算着,口中无声地念着费解的音节,最后他指向了一个位置。

“这里。他们从这里出现的。”

那是一个视觉的死角,一片被行星的影子所遮挡的阴影,一个天然的掩体,一次奇袭。

那绝不是一个用来表示友好的招呼。

 

“拉响警报。打开护盾。开启对内遮罩。”喻文州飞快却清晰地传递命令。他快速地按下几个按钮,在授权处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
不过是一个瞬间,红色的警报灯旋转着,整个船舱内回荡着尖锐刺耳的警报声。

“他们是谁?”有人问。

“另一个狩猎者。”喻文州回答,他透过透明舷窗看出去,眼神中隐隐担忧,“我需要一个人去⋯⋯”

他的那句话并没有说完,却也没有必要。

指挥室的舱门再打开时,一个人走了进来。他叼着电子烟,歪带着军帽,肩章上的金色十字在灯光下泛出一道明亮的光。

喻文州没有回头,他知道是谁。一只手越过他的肩头,碰触到他面前的屏幕,也碰触到他的手背,替他完成了另一道命令的部署。

他们选择的是相同的命令序列。

似乎有一刻,一个即使是他自己也难以捕捉的瞬间,喻文州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那人手指的跳跃改变了频率。

那是叶修,只可能是叶修。

 

(三)A SIDE

 

TP10037-TP00079纪元元年

TP10037类地行星

 

喻文州用地下能捡到的石块做了一副国际象棋。他用石灰在桌子上画出棋盘和横竖方块,然后在本该是黑色的部分用石灰打上阴影。他很少干这种事,所以那棋盘看上去歪歪扭扭,很不像话。

他捡了很多石头,不同形状,不同大小。他把长得差不多的分裂成两组,又按照大小排列选定了皇后、国王、骑士还有城堡。他在其中一组上用石灰刻了记号。这地方没有工具,做功自然不会精细,但这也不是问题,他反正不会有对手,只需要自己看得懂就行。

王杰希出现在监牢门口时也是一个黄昏。喻文州和自己对弈的棋局才开始没有多久。他很闲,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每一步,甚至还能分出心来朝外边张望。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逆着光走了进来。

“欢迎,我的老朋友。”喻文州笑着起身。

王杰希对于重力装置的控制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好,他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稳,也很有力。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,看着喻文州手腕上被铁索磨出的痕迹,又看了看四周的石墙,还有那一局棋。他眼底的神色黯淡了一下,然后抿住了嘴唇。

“参谋长好兴致。”他说,声音又冷又硬,“将一个烂摊子扔给别人,然后自己倒落下了清闲。”

喻文州的笑容扩大了些许,他俯下身,朝对面的位置做出一个手势。

“我正缺一个对手呢。”

他说,他眨了眨眼,露出一丝期待。

王杰希犹豫了一下,摇了摇头:“你和他都是一个样子,我早该知道的。”

 

他坐了下来,握住一枚棋子,却又猛得发现有什么不对,抬起手来才发现沾了满手的石灰。他没有理会这个,直接用一个皇后换下了喻文州的城堡,做了一个锋芒毕露的开局。

喻文州不以为意地说:“好大的火气。”

王杰希板着脸:“我决计应该好好教训你,还有他,当初都教了你一些什么东西,让你做了这样疯狂的决定。”

“你指哪一条,知情不报还是过分悲观?”喻文州顿了顿,在方才的空位堵上一个士兵,他摇着头说,“你看过那些数据,我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?”

王杰希有些语塞,他知道喻文州在指什么。他们是军人,这本身就是优势。他们服从命令,却不询问原因。

所以总有一些东西,是只有处在最高点的人才能看到的。比如王杰希第一次通过权限打开那个文件夹时,他看到了他们全部的储备,燃料、粮食,他或许猜到过这个数目会很小,但是从未想过,会是一个近乎于零的数值。

“在很早之前,逃逸时消耗的燃料,重建时的资源。我计算过无数次了,结果依旧是不够。在我能得到的结果中,五年,这已经是极限了。但想要在五年的时间里寻找到下一个可以补充燃料的星球?那只能说是在期待一个奇迹。”喻文州叹息着,“而且在很久之前,我就已经决定,要动用储备粮了。”

“你还有别的选择,正如他们曾说过的那样,减少供给……”

他面前的人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。喻文州直接笑了起来:“来说实话吧,杰西卡,你不会低估他们心底的野兽,你告诉我,你信么?”

他飞快地说,这明显是他曾经考虑过的问题:“怎么分配呢?什么样的人多一些,什么样的人少一些?是先保障士兵,贵族,官员,还是穷人?真的有那么多人愿意牺牲么?在知晓情况的前提下?”

那手指顿了顿,将一个骑士打进对方的领地里。

“很早以前就有过记载,那种为了生存而发生的战斗。孩子杀死年迈的父母,丈夫杀死妻子,强壮的人杀掉弱小的人。那时候该怎么办呢?是连光都会熄灭的时代啊。他们该怎么办呢?就算勉强生活下来,那些期待着信条的人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心呢?”

“就如同,你会告诉他们,那些混杂在食品中的储备粮,那些蛋白质,是分解又重组之后的……我们本身么。”[i]

喻文州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,他轻声说:“你不晓得,这是一个怎样坚强又脆弱的东西啊。”

王杰希说:“那刻印把你逼疯了。我们当初只是为了能够担当保护者才会接受它的。那种刻印改变了我们的思维,让我们变得能够面对可能的危险,以悲观的态度看待我们的处境以。我们习惯去怀疑,用最恶意的方式看待自己的对手,以此来警惕可能的威胁。这本是一件好事,但它在你身上走过了。”

“没有什么刻印。”喻文州摇头,他突然犹豫了一下,“这只是一个猜想。并不是我们被打上了怀疑的烙印,而是只有我们,交还了原本被夺走的天性。”

“你可曾见过有任何信仰能够像信条这般拥有如此多的信徒?我是说,它太强大了。我们甚至说不出任何一个质疑的字眼。而别忘了,这是一个没有神明的时代,我们早就漂浮在了奥林匹斯的头顶。”

“除非它本身就是一枚钢印,自出生的那一刻起,被刻意地编制进我们细胞核内的螺旋。”

他的同伴愣住了。王杰希紧张地四下张望着,然后压低了声音:

“这不是一个玩笑,文州。”

“这只是一个猜想,我的朋友。”喻文州说,他耸了耸肩,“相不相信都是你的选择,而且我得说,我不会去试图说服你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:“因为我已经做完了我所能做的一切,就像我的长官那样。”

他不再说话。那是一段叫人有些难捱的沉默。他看着王杰希,那目光也同样不是审视。王杰希眼中的光芒闪烁着,随着他的思维忽明忽暗。喻文州没有再说话,他只是等着,直到王杰希再度移动棋子,用一个士兵换走了他孤军深入的骑士,他明白这些问题在眼前这位好友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。

“给我一个证据。”

“因为我们会怀疑,而他们只会相信。”喻文州说,他轻松地笑着:“也许我们一直在为路西法涂抹油彩,妄图把他送进伊甸园哩。”

 

这一场落日已经结束了,在极致的绚烂之后。

他们的棋局继续着,却又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。许久之后王杰希开口说:“这确实不是个好摊子。你是最外层的蚂蚁,他也是,而下一个……如果不是这颗突然出现的小星球,那么我就是下一个,也许我们会被关进同一间牢房里,相互作伴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轻轻闭上了眼睛:“会有两个结果,或者我们,所有人,全部埋葬进这虚空。又或许,我们重新踏上土地,然后被送上绞刑架,他们点燃柴火,准备好石头,诅咒我们:这两个异端。”

“也许会有别的路。”喻文州一本正经地说。

“我大概也是入了魔怔,再看不到别的希望。”王杰希同样一本正经地回答,他们同时笑了起来,然后这笑容又变得苦涩。王杰希说:“这真不容易。”

“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来铺垫,又花了十年时间才能放下。”

“你有一个好老师。”

 

这不是个好时机。王杰希突然这么想。因为喻文州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软,像三月里带着花香的风。他霍然站起身:“我该走了。他们并没有给我保留太多的时间。”

喻文州随着他也站了起来,他半真半假地抱怨说:“这本该是我的胜局。”

“你可以向我讨一件东西,”王杰希说,“只要我能办得到。”

他得到了一个拥抱,带着一点血液和金属混合的味道,喻文州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:“能给我带些纸笔么?杰希卡。有时候,我真的非常想念他呢。”

 

王杰希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了。他用指纹打开了房门,走了几步,靠在墙上。他微微闭着眼睛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
“他确实是个极好的说客。”他突然说,“也是一个优秀的学生。你将我们从一场毁灭中拯救出来,代价是自身的放逐。他牺牲了1367个人的性命,为这个舰群多争取了五年的时间。这是一场屠戮,但同样也是一种绝处逢生。”

他把头转向房间的某一处,一个阴影,一个绝佳的藏身地。

那里有一个人影,散漫地坐着、摇晃着,抽一支不会产生烟雾的电子烟。

王杰希看着那个人的影子,感受到对方似乎露出一个笑容,一个带着些许骄傲的笑容。

“但他同样继承了你的缺陷,在任性这一点上,你们如出一辙。”


(三)B SIDE

 

TP00078-TP10037纪年,元年

南十字军舰队,指挥所

 

那是他们发现类地行星TP00078后的第八天,发现逐渐靠近的军舰群的第七天。

他们总共派出了五艘战舰。其中已经有一艘被摧毁。前方的战报不间断地传回来,被分门别类地归纳在叶修那里。在最高的指挥室中,一台拥有最快计算速度的电脑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作,将每一个新得到的数据纳入考虑。

但胜率从未超过百分之一。

 

那是一个悬空并且完全独立的领域,对于普通人来说,它只是一个空白的房间,一个球体,一面看不出缝隙、亦没有边缘的墙壁。但对于有权限的人来说,这里可以看到、并且控制整个舰群。

喻文州没有这个权限,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寻常的方式,他敲了门。

而他没有被阻止,门开在了他的眼前,这是一个必然。在喻文州的印象中,这一间屋子就像是积木,能够随意组成使用者想要的模样。

但它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。

叶修没有坐在那张为他设立的座椅上。他倚着墙壁,专心致志地看那些被投影在墙壁上的画面。那双眼睛红得厉害,布满了血丝,但它们的主人毫无怜悯的打算,甚至连眨眼休息的时间也吝啬给予。

他的第一个眼神被喻文州稳稳接住,后者摇了摇头。

“那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。”叶修说,他耸了耸肩,然后猛烈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,那是一个真家伙,末端的火星闪出一个明亮的点。

“我们需要三艘战舰。”

然后呢?叶修闭了闭眼睛。

“炸了它们,不是冲向敌人,就是爆炸。光膜和他们的金属外壳会在它们的上方形成一个两点,像黑暗中的火苗。告诉所有人,知道的,不知道的,潜伏在阴影里的,摆在明面上的。我们就在这里。”

叶修并没有理他,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我们需要一个诱饵,还需要燃料,所能找到的全部燃料。我们需要一个良好的时机,一个瞬间,不能太早,我们还没有准备充分:让技能熟练的船长操纵所有的舰船,包括那些搭载普通民众的船只;却也不能太迟,那样在我们有机会之前,他们就已经过来,把我们撕成碎片,我们得赌一把,看看能不能逃得比它们还要快。我们必须抢占先机。”

他面前的屏幕上多了一份信函,一份署了他的名字、即将在下一个瞬间传递给整个南十字军的命令。叶修最后看了一遍,然后点了点头:“就这样吧,我给所有人三个小时的时间。”

 

这是最后的三个小时。

 

而他终于坐了下来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然后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属下。

喻文州安静地站在那里,他紧紧皱着眉头,抿住嘴唇看着那一纸军令,一言不发。

“你对这个做法有疑问么?”叶修问。

“我服从命令,长官。但我从没听过您这种做法。”

“那是因为没有人曾经这么做过。”叶修敲击着墙壁,似笑非笑地看着喻文州说,“你能想象么,文州?我……在借一支鬼兵。”

“不能,长官。”

“因为这本不该是一种选项。它会走向一个最可怕的结局。它带来一种可能,让这里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有意义。这是赌博,也是自杀。”

“我和你说过那个故事吧,在黑暗森林里的那一个。我们不会知道有怎样可怕的东西隐藏在阴影里,毁灭我们就如同我们踩死地面上爬行的蚂蚁。但我们总该挣扎一下,尤其是在生死关头。”

“所以,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,我们得不停地奔跑,至少要跑出这一颗星系的引力场。如果幸运的话,我们可以跑进另一块阴影,在燃料和补给耗尽之前。”

喻文州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并不是质疑,长官。只是……”

“……我只是希望有其他的方式。”

“他们也是这么想的,在外面的所有人。不仅是他们,就连对手也是,所以我们才会有这种机会。”叶修说,他似乎有些感慨,“但这大概也将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、做这种决定了吧。”

不,并不是这一点,只是以个人的名义……我希望还会有其他的方式。

喻文州忍不住这么想。

但这句话并不适合放在这里。放在这个时间,这个地点。所以喻文州没有说出口,他只是迎着叶修略带玩味的目光,忍不住叹息了一声,然后轻声说:“您会被放逐的。长官,这也是禁忌。”

“我很高兴你已经思考过这种可能,并且查找过相关的规定。”

这是他得到的唯一回答。那也不过是他的长官坐在椅子上,看着墙壁上慢慢变小的数字时,随口丢出的答案。

 

喻文州花了一个半小时寻找一座真正的花圃。然后又过了半个小时,他奔跑着回到总指挥室,将那个由紫藤萝花编织的花环放在了叶修的头顶。他跑得太急,以至于弯着腰喘息了许久,依旧无法说出连贯的语句。

他听到了一声轻笑。有人揉了一把他的头发,然后轻轻拍打他的后背。

“急什么?”叶修说,他摘下自己头顶的花圈,愣了一下,才说,“在这个时候竟然去找这个无用的东西,我该说你玩忽职守么?”

“他们曾将它赠送给凯旋的将军,作为奖励。”喻文州说,“我觉得您也应该有一个。”

他抬起头,看着眼前的人微微有些错愕的脸,然后那个人说:“我不在乎这个,我获得的徽章可以堆满我的抽屉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但我比较喜欢这一个。”叶修补充着,重新将那个花环戴在头顶。他高高昂起头颅,像一个带着黄金冠冕的国王,然后他对着喻文州眨了眨眼,“怎么样?”

这其实并不合适。那种紫色的柔软花朵在叶修的头顶显得异常古怪,更不用说他现在的这副模样。比所有能想象到的词汇、甚至比在祭典上跳滑稽戏的小丑更加不合时宜。

所以喻文州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整个房间突然变成了红色,警报似的不停闪烁。倒计时牌被放在了大屏幕上,一个巨大的数字计时器,秒针一格一格精准地走动,分毫也不会出错。

喻文州说:“还有三分钟。”

 

外界的汇报被一项一项地切了进来。很多人,他们的头像出现在墙上,环绕着那个硕大的计时器。

“我知道你们其中的有些人会有疑惑,我都没有接。因为没得商量,也不值得讨论。”叶修说,他的声音很平静,好像这不过是一次日常的演练,“这是专横、是独裁,但也是命令。”

二分钟。

“只是我仍旧希望你们明白,你们做了一件挺了不起的事情。”

一分钟。

他不再说话,所有人都不再说话,那三个被选中的舰长表情凝重地看着屏幕,他们的瞳孔中映照出和屏幕上全然同步的数字。

秒针上的字符逐渐缩小,直至归零。

叶修做出了最后那个手势,一个果断而坚决的命令。

那不像是一场爆炸,更像是一场烟火。但他们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一瞬。下一个瞬间整个舰群都动了起来。巨大的加速度让所有仍旧站立的人都一个踉跄。那些白色的、代表着敌军的点几乎也是在几秒钟后,选择了和他们相同的逃脱方式。

喻文州只来得及看一眼屏幕,他只来得看到一颗星,一颗巨大的,燃烧的火焰星球直直地冲向了他们的对手。他们的敌人或许拥有比他们更加娴熟的技术,但因为失去先机,反应终究还是要慢了一些。

他直接跌坐在地上。球形的舱室很难找到着力点,他不得不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自己的平衡。他思考着,叶修所要达到的,或许就是这样的目的,他们不需要和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可怕敌人竞争,他们只需要跑赢自己的对手。他胡乱地思索着,伴随着引擎加速时的轰鸣声。但在那惹人心颤的噪音中,他恍然听见自己的长官叫他的名字,用一种异常轻松的口吻。

 

“哎……文州,在尘埃落定之后,要不要考虑给我一个告白啊?”

 

(尾声)

 

他们建了一座木质的绞刑架。两根笔直又结实的木杆。一个由几十根麻线搓成的、满是倒刺的麻绳。

这是几经商讨之后得出的方案。他们选择用这种原始、甚至透着一点儿古怪浪漫的方式处置这个异端。

那天喻文州醒得很早,在第一次日出尚未开始之前他就已经梳洗完毕,然后伸了一个懒腰。

他的心情很好。那是一种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之后才会有的轻松感。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某个上天布置给他的任务,所以死亡于他来说实在够不上威胁。他甚至满怀好奇地打量那个在微光中露出些许轮廓的绞刑架。它矗立在那里,如同一个高塔、一座等待被刻上墓志铭的墓碑。

 

死神的使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,以一个西装笔挺的干练男人的模样。

“准备好了么?”那人问。

“是的,先生。”

那人挥动手臂,召唤自己的下属为喻文州解开束缚的锁链,却又将他的双手用短一些的链条重新束缚在身后。

“这可能不太容易。虽然不长,但会是一段艰苦的路。”男人叹息着说。

“没关系,先生。”喻文州笑着说,“我正好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回顾我的文稿。”

“你已经构思好一个新的演讲了么?”那人惊讶的问,然后用一种万分真诚地口吻说,“我希望你的忏悔能够得到神的宽恕。”

那样你可能会失望哩。喻文州快活地想,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。

 

喻文州站在了那个椅子上,深吸了一口气。他许久不曾这般紧张、却又这般轻松了。

他当然没有打算忏悔、亦不打算为自己辩护。他的脸颊微微泛出一点红色,唇畔却无论怎样也止不住笑意。像一个恋爱中的大男孩,飞快地穿越过花圃,沾着露水与晨曦,寻找他的心上人。

然后为他念一首情诗。

 

我伫立在阒无一人的街角,我熬过了夜晚。 

夜晚是骄傲的波浪;

深蓝色的、头重脚轻的波浪带着深翻泥土的种种颜色,带着不太可能、但称心如意的事物。  

夜晚有一种赠与和拒绝、半舍半留的神秘习惯,有黑暗半球的欢乐。

夜晚就是那样。 

那夜的波涛留给了我惯常的零星琐碎:几个讨厌的聊天朋友、梦中的音乐、辛辣的灰烬的厌恶

而浪涛带来了你。

我在黎明时细细琢磨,我失去了它们,我又找到了;我向几条野狗诉说,也向黎明寥寥的晨星诉说。  

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?  

我给你贫穷的街道、绝望的日落、破败郊区的月亮。 

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。  

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、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。 

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。  

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——不营字造句,不和梦想交易,不被时间、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。 [vii]

 

我给你,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。 

 

突然间,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时候,天地变了一番模样。

这感觉喻文州很熟悉,弱电场展开时穿过他的身体,在一瞬间宛如浸泡在水中一般冰凉。那是军方对外界隐藏自身时经常使用的遮罩装置。

喻文州甚至没注意到周遭看守他的士兵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。他也来不及看看见。

他只是看着,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型飞艇,还有在舷窗打开之后,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,那个人。

 

一位骑着龙的骑士出现在高塔。他穿过丛生的荆棘、带刺的玫瑰。他穿着铠甲、挥舞腰间闪亮的佩剑。然后他拉起王子的手,将他拽到他的身后,完成一场惊险又浪漫的逃离。

 

而叶修就是这样降落在了喻文州的面前。

 

他用手中的光剑斩断束缚喻文州双手的锁链。然后他拥抱他。叶修小心又仔细地亲吻喻文州的额头、眼睛还有嘴唇。最后他附身在喻文州的耳畔,用一种戏谑的腔调责怪:“你从未告诉我,你还有成为诗人的天赋。”

这句话让前参谋长先生的面颊泛出红晕。他狠狠地看了叶修一眼,低声询问:

“你怎么会来到这里?”

“因为他们不经过我的允许就想要审判我最得力的部下。”

他因为这个答案被狠狠地踩了一脚。

狡猾的谈判专家抿住嘴唇警告他:“你只剩下一次机会。”

“因为我找一位老朋友帮了一个忙。”

那当然只能是王杰希。

“他从未同我说过这件事。”喻文州苦笑着说,“我什么准备也没有。”

“你不需要准备什么。”叶修说,“我有一艘能够航行至我们生命终点的船。我还有足够的燃料、食物,我甚至留了一个花圃的位置,期待着这一次归来时,可以弄到一点儿种子。”

“这么一想,你的举动倒真有些任性。”

“但我还差一样东西。”叶修抬起头,他再一次亲吻喻文州的面颊,补充着,“我需要一个人,一个经验丰富的航行者、一位知己。我的副驾驶座可还空着呢。”

 

你是否愿意同我一起逃离?

 

他们都只是不小心碰触到对方的目光,却同样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。他们为此欣喜,却又不愿言明,只能忍不住又向对方讨要了一个亲吻。然后用贴近的心跳诉说着:

 

看啊,你的眼里似乎盛着一整个宇宙。

 

FIN


[i] 引用自微博,非原创

[ii] 这种通过剥夺资源来进行下一阶段航行的生存方式来自刘慈欣作品《吞噬者》

[iii] 放弃希望的那一扇,出自希腊神话

[iv] 思想钢印,想法来源于刘慈欣作品《三体》这里有修改,不是使用机器而是直接修改了基因链

[v] 第一个故事取材黑暗森林,来源于刘慈欣作品《三体》。第二个故事,唔……来源于小学语文课本。

[vi] 想法来自《云图》

[vii] 截取自《献给贝阿特丽丝·比维罗尼·韦伯斯特·得布尔里奇》



以及,那个纪念方式,是根据寻找到可供使用的类地行星规定的。两个点一段时间。然后第一个数字是和地球的相似程度。0的时候无法呼吸,1的时候可以,后者更像一点儿。


喻队生日快乐。

请相信我……尽力了QAQ


  386 27
评论(27)
热度(386)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