煊赫有时,消亡有时。

 

【百日叶喻 Day. 63】片时清(FIN)

本子番外之二,赌局paro,和上一篇有一点儿联系

下面接的就是《过堂风》啦

对不起我混更了,最近背单词背得昏天黑地aoei

所以……啊,下一次一定写新的!

以上。


(一)

路边的理发店最便宜也最快。

洗发店的小哥没去过培训,是老板刚收不久的学徒。女客是他没胆子碰的,剪坏了敢和他拼命。男客倒还能试试,他一贯胆子贼大,一推子一剪子,大不了弄成个贼亮的光头,还糊弄人家说可以增加回头率。

但他现在拿着剪子,有些不知所措。他看得出来好赖,这头发一看就明白是各种护理堆出来的,又柔又软,缎子一样,叫他这一剪刀怎么也下不去手。

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表情倒是轻松,弯着眼睛挺温和地笑:“没事儿,您看着剪。”

旁边那个头发跟草窝似的人附和着说:“动作大一点儿,胆子也大一点儿,不就是一撮毛嘛。剪坏了大不了卸你一条胳膊。”

他这么说着,大呲呲往洗发店的破椅子上一摊,一股站山为王的派头。

他更下不去手了,腿抖了三抖,几乎要软了,转身留下了一句:“我去叫老板来。”

 

后面的人也不拦他,剪头发的那个说:“你吓到他了。”

椅子上的那个回他:“我若不吓吓他,你这头发就惨了。手上连个茧都没长全,指不定给你弄个西瓜皮。”

“有什么关系。”前面那个笑道,“皮囊而已。脑袋长在我脖子上,我都不嫌弃。”

后面那个人斜他一眼,看不见眼仁的那种,他语带嘲讽地说:“别介,你不介意我不介意,大晚上醒来看见个光脑袋,想想就慎人。”

 

小赌局开在了桑拿中心的三楼,一道厚重的棉质帐子挡不住里面的乌烟瘴气。

叶修来的时候走得挺有派头,甩着胳膊,把其他东西都扔给了跟在他后面的喻文州。老板娘迎上来先对着他陪个笑脸,又对着他身后的那个鼓囊的大包两眼放光。

又把那大得吓人的眼睛眨了两眨,这才发现抱着包乖乖打招呼的喻文州,语气冷了些:“呦,阿仔换发型了阿。”

叶修转了个头:“别啰嗦别的,先把筹码给兑了。”他声音冰冷,说给老板娘听,暗地里在喻文州被推成V型的后脑袋瓜揉了一把,挤眉弄眼对着口型,“手感不错。”

喻文州没理他,好脾气地从包里取出三叠包好的钞票给老板娘递过去,点头哈腰。

他这新发型弄得不好看,却妥帖恰当。他气质强,本来站在那儿都是个翩翩君子的模样,倒不是不好,就是距离感强,不似叶修似的,去哪儿都能混成一片,如今这么一收拾,再收起了那几件垂感好得过头的衬衫,套上T恤和破牛仔裤,倒也还像个跟班样。

 

他们在这地界是新手,两个人扮了几天的猪,在赌场混了个脸熟。假装是一个小老板带着自己刚出道的小弟,出手阔绰又不过脑。赌场最欢迎的那一种人,一看就是个好骗的主。

老板娘回过头去给叶修配筹码,叶修抓着机会和喻文州嘀咕:“努力啊,文州。再看不出来,咱们两可就都要被赶出去喝西北风了。”

喻文州拉上拉链的时候忍不住低下头再朝里面看一眼,他知道那个鼓囊囊的包是被报纸撑出来的,只有最上面放了薄薄的一层钱。他不置可否,暗地里去戳叶修牛仔裤后面那个缝起来的假口袋,压低了声音警告:“老师在这里藏了私房钱,别以为我不知道。”

叶修讪讪地笑了一下,回身接了老板娘递上的筹码。

喻文州不吭声,乖乖地低着脑袋跟在后面。

房间里的桌子不多,好几个已经坐满了,开了两桌麻将,一桌转轮。炸金花的台子再最里面,刚刚留了个空位置。

喻文州问:“给你留的?”

“给咱们留的。”叶修笑着,他毫不犹豫地拉开椅子在桌子边坐了下来,对着桌子上的人派了一圈烟,“各位,我今儿可是赶了个巧?”

“哪儿能啊,”一个人打着哈哈,“我们哥儿几个已经玩了几轮,一个哥们儿输光了,正想着要不要散呢,赶巧了。”

他们不再说什么,一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开始洗牌,动作伶俐又干脆。

喻文州不上台,他没这个资格,只能拽个小椅子坐在叶修身后,一双眼睛先看了会儿叶修手上的牌,又飘到台面,桌子中央是空的,废牌自成一堆,庄家率先丢了筹码上去,不多的一小堆,这是个百元封顶的小局。

这一局叶修拿了个杂顺子,跟着闷了两局,等着几个人忍不住又丢了出去,并没有输多少。

他把手中的牌丢进了牌堆里,打了个打哈欠。

喻文州是个伶俐的人,赶上去帮着理了筹码,再掏出打火机,拢出个不大的空间来给叶修点烟。又坐了下来,整个过程都安静得很。在座的人不少也带了自己的小弟,只要不乱说话,乱叫好,他们并不惹人讨厌。

但若有人盯着喻文州,就会发现他和一般的跟班并不相同,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牌桌上,眸子在几个人的手指和牌间逡巡着。以他的身份来说,并不寻常。

 

“这局子不干净。”这句话是叶修一早就说过的,在还没有踏进这个地方之前。他马上又耸了耸肩,补充着:“不用看也知道,没有一个局子是真正干净的。”

喻文州应了一声,慢吞吞地问他:“那我们还进去?”

“进去。”叶修说,在他的肩膀上敲了一把,“给你练练眼力劲儿。”

叶修定下的规矩是他不出手,该输就输,该被骗就被骗,直到喻文州看出来了。

“大不了睡火车站呗。”

他说的时候很轻松,就像是个玩笑,但喻文州知道叶修是认真的,也做得到。他自离开那个小出租屋的时候就明白了,这是个敢带着一张身份证,一张银行卡就出来闯荡的人,是个真的能看开的家伙。

所以当终于看清楚桌子上某个人的小动作时,即便沉稳如喻文州也忍不住兴奋起来。

但他忍住了,这不是个合适的时机,所以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屏住了呼吸,踢了叶修的小腿肚子。

 

(二)

这力道控制得不好,叶修却不能呼痛,他的眼神还得盯着牌,暗地里又一脚踢了回去,却撞到了椅子腿。半句脏话卡在了喉咙口,惹得喻文州忍不住想笑。

戏却还是要演。喻文州低下头,从包里拿出个手机,是个模型款,只是做工好,真的一样,按了按钮之后就开始响。他的表情一惊,赔着笑脸道歉,然后迅速走到一边。

那电话自然是假的,却还是要故意压下声音来装模作样,回来时一脸欣喜的表情。

 “怎么了?”叶修不耐烦地问。

喻文州凑上去,在他耳边轻声说到:“挂花,左手数第二个人,他鼻子上的油都快被他抹光了。”

这算半个行话,是说其中有人在牌背做了记号,用的材料也方便,就是从他鼻子上抹下的油。这需要点儿本事:动作不能大,位置还要好,得能分得出来哪些是自己的记号哪些是别人的脏,毕竟来这儿的人也不会那么讲究,把手都洗干净了才来摸牌。

叶修朝他歪了歪脑袋。

“不错,干得漂亮。”他短促地说,弯了嘴角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,“你先回去处理一下,跟他说一句,我稍后就来。”

这是暗示,到了喻文州耳朵里就明镜似的。他出了门,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,摸着脑袋讪笑:“忘了把包留下了。”

这是个小插曲,多半不会有人记得。而喻文州其实也没干什么,他只是出去把包里的报纸拿出来,腾出位置。叶修上的场子,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。

 

回去的一路喻文州走得飞快,到了旅店后方一开门,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。

他还想着叶修那个表情,碍于环境,那声音短促干练,几乎不是叶修平时的样子,却还是叫他开心,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,闷声笑了起来。

但他又很快直起身子,陷入深思。

叶修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:房间里没有开灯。窗帘是开的,月光从外面倾泻进屋子里,勾画出一个人影。

喻文州听见了声响,转过头冲着他笑。他笑起来好看,不张扬的好看,即便顶着一个奇怪的发型。叶修走上,揉一把留得过于厚重的刘海。想了想,先问:“还撑得住不?”

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时间。

“嗯。”

“自己做个总结。”他在喻文州面前盘腿坐下,把那个又鼓囊起来的包扔到了一边,“觉得你做得怎么样?”

小孩子看着他的眼睛,表情严肃又认真。

“谨慎过头了。”他说,“第一天来的时候看过场子,桌椅道具都没问题。武活用不了,只能文着来。文活要手段,不是谁都能做,看手看神情,那人还欠点儿火候。”

叶修在他脑门上敲一下,毫不客气:“那你拖那么久,耍人啊?”

喻文州也不恼,慢条斯理地说:“我怕他们和场子打配合,群蜂局不好弄。”

他顿了顿:“但这个的可能性不大,找不到暗号小动作,总不能这么大一个场子就坑咱们两个人,不划算。”

叶修点着了一根烟,点评:“谨慎有余,魄力不足。你要第一天就说,咱们下一场的本钱都赚回来了。”

小孩子抗议着:“我这不是第一次?”

“出千被抓的时候别人管你是不是第一次?”叶修反问道。

喻文州撇了撇嘴不想理他。

叶修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,问:“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

“再练几次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南下,去G市。”

 

他这话说得自然又笃定,叶修也没有反对。

喻文州的目标在G市,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。他们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猜过,这个小少爷一样的人孤身进了他工作的酒吧,这八成不是巧合。应该是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来的消息,为了让他帮忙而布的局。

但他们真的谈起来这件事情,却是在两个人一起离开的一个月后。

那段时间喻文州的心情不好,叶修是个不拖拉的人,说教本事就是教,从基础开始,洗牌切牌,要速度要准确,一分钟内要得能换二十次以上才算过关。他不掩饰,说话又硬又直,言明了这是基本功,除了练没别的途径。

喻文州没反对,叫苦叫累一个字没有,只是练。但几天下去了,却还离目标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路。

叶修在旁边冷眼看着,不说话,他是看出来了,喻文州不是练这个的料,他的手指力度不够,天生的,祖师爷不上饭吃,没办法。

但小孩子不服,和自己发狠。买了不少未拆封的新牌来练。刚拆开来的扑克硬,不撑手,边缘硬得像刀。喻文州不算是个真正的公子哥,十指不沾阳春水。

他练过不少乐器,手上也有点儿活,却还是被扑克的边缘划破了不少口子,一道一道的,起先是红,然后肿起来,整个手乍一看上去煞是可怖。

偏生他还和自己作对,把满是口子的手指放在冷水下冲,皮肉都翻了出来,疼得小孩子一口一口得抽着冷气。

叶修在旁边看不下去了,拉着人手腕把他拽回来,棉球粘酒精一点儿点儿给他消毒。一边套他的话,问为什么。

“我想要破一个场子。”喻文州说,“但我不能和你说原因,暂时不能说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那样我就又得编个理由出来,但我不想编。”

叶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,却说:“只是这样的话,咱们得提前说好了,我不能去。赢几局弄点儿钱是小事。毁了场子,断了人家财路,他们得找你拼命。”

“我不用你去。”他看着叶修,表情有点儿倔,“我自己来。”

叶修啧啧叹道,臊他:“当时谁和我说吃饭的手艺不能偷的?”

喻文州愣了愣,低下了头,他的肤色偏白,有一点儿红晕都能透出来,不动声色的功夫显然还没有到家:“那是当时。”

“那现在呢?”

“现在我们坐过同一辆大巴,住同一间出租房,我看过你的手段,你教过我本事。就算没知根知底也不算外人,我觉得能说了。”

叶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表情一滞。他不太确定喻文州的意思。皱着眉打量他的表情,却见到他刚处理完手上的细碎伤口就又去摆弄扑克,眉头微微皱着,表情认真而专注,浑不设防。

顿了好一会儿叶修才说:“要毁一个场子不外乎两种法子,一是把他们赢光了,二是抓住场子的把柄。”

他看了看喻文州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,“第一条路子你走不通,咱们得换个思路。”

 

(三)

这事儿不能急。喻文州说试试,叶修便带着他赶场。还是第一次的套路,叶修上台,喻文州跟在后面,两个人一搭一唱。

但能给喻文州练手的地方愈来愈少,千术的种类虽多,靠本事的却基本是那几个路数。更多的人会赶巧,找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高科技。却不能常用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还得防着名字丑了没人带着玩儿,算计下来反倒是老家伙的手段稳定,养着局,细水长流。

也不知是在第几个局之后,他们走在回旅馆的路上,喻文州一路低着头想事情,到了快进屋的时候拉了一下叶修的衣服袖子:

“我觉得差不多了。”

叶修看他一眼,扔了手中未吸完的烟头,“好,我们准备准备。”

 

那是在更几个月之后的某个晚上。喻文州和叶修在离G市只剩下一小时的车程的小城里。

叶修走进来时神神秘秘捧了个小盒子。喻文州当时正挂在网上,开着视频看几个揭露骗术的电视节目。叶修从眼角瞥了一眼,顺手就把显示器关了。

“胡扯。”他不留情面地评价道。

喻文州也不留恋,从椅子上站起来,一眼就看到叶修手里的东西,好奇着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好东西。”他神秘地说。

他等着喻文州围过来,把盒子打开了,里面是一枚镶嵌着蓝色水钻的耳钉。

“这是什么?”喻文州疑惑地拿起那枚耳钉,又看了看叶修,“礼物,我不是最近生日啊?”

他被叶修斜了一眼,然后略微吐了下舌头。

“摄像头,”叶修说,拿着耳钉给他做示范,他小心地点在耳钉的末尾,金属钉和卡槽的部分,“开关在这里,不过小心一点儿,电池是特制的,咱们俩估计弄不来。”

“为什么做成这个样子?”喻文州皱眉,“我戴这个有点儿怪。”

“没得选,这玩意最近不好搞,这个还是肖时钦的私货,就这么一个。”叶修说,“也不是没好处,比起手表眼镜那类的,这个安全点儿。”

他说的是实话,老千算是个高风险职业。赌场抓得严,连带着这些和千术相关的设备一起,都是重点的观察对象。

喻文州盯着叶修手里的东西,想了半天,然后说:“既然这样,那就干脆换个模样。”

他身旁的人有些好奇地看着他,然后站起身,从冰箱里拿了牛奶出来倒了满满一杯。

叶修把杯子递过去的时候喻文州也在看他,那眼神里隐隐有热烈和期许的成分。

“你去么?”喻文州这么问。

这话本不应该问的,叶修早就表明了态度:毁人场子的事情他不参合。所以喻文州解释了一句,带着些微不可察觉的慌乱。

“我本以为你会彻底撇开这部分。但⋯⋯”

他说着,微微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物件。

叶修停顿了一下,然后短促地点了一下头。

“如果你出事,我会想办法把你带出来。”他看了看喻文州骤然明亮起来的神色,耸耸肩膀勾起一个笑容。

“但别指望我,”他警告着说,“这次你才是主角。”

 

他们走的时间不同,间隔了挺长的一段时间,喻文州需要准备,而叶修也有自己的考量。

叶修说这是喻文州的事情,便是真的放手不管。他自己一个人上了一辆大巴车,坐在满是汗臭味的座椅上朝着G市摇摇晃晃。

不是旅游旺季,也不是假期。车上的人没坐满,叶修身边的那个位置是空的。

他看着那个位置,恍然间竟有些别扭。他抿了抿嘴唇,将这个念头和窗外的风景一起向后抛了出去:这个念头起得突然,又无迹可寻,就像他做的那个决定。

那是带着感情的,叶修绝不否认这点,他知道自己其实未必能帮得上忙,陌生的城市,陌生的地域,那并不是他玩儿得转的领域,甚至透着点儿危险的邪气。

但他还是想去,半是好奇:喻文州所处的位置,他的目的,他这次的计划,他的演出。另一半,叶修在心里毫不客气地给自己下了个定义,他护犊子了。

如果喻文州失败了,他就上场。如果喻文州出问题了,他也会想办法把他弄出来。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的时候,叶修愣了愣,但他随即就明白了,然后对着窗外露出了一个笑容:觉得也没什么,不过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
但最好还是不要的好。他这么想着,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喻文州发信息:别搞砸了。

那是个一次性的号码,没有登记,不过是为了在短暂的分开时有个能找到人的法子。

他也没有等回信,靠着玻璃窗小憩,等到了站才想起来,掏出手机看了一眼,喻文州回他,两个字,遵命。

小孩子很上道啊。他这么想着,忍不住又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
 

叶修没去过G市,也不认识什么人。刚下了车挤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,两眼一抹黑。

但对他而言,这并不是什么阻碍。他习惯了,陌生的城市,一个人。

第一件事是在周围乱晃,火车站就像是赌场,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,是个大染缸。

他专挑着那种偏僻的巷子,通到某处废弃的厂房,或者是拆迁之后尚未来得及重新规划的地皮。那些地方通常是有主的,三五成群的几个人,大都穿着朋克系的衣服,挑染着头发。脖子上晃晃荡荡地挂着好几条款式夸张的项链。

叶修长着一张不张扬的脸,也装得出一副诚恳语调。这一套流程他走得多了,上前去先递一圈烟,再报了姓名来历,闲散地抱个拳,请人多担待,这算是拜了个山头。

第一晚当然是他请客,找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小馆子,一个包厢。服务员拿了菜单之后他看也不看,直接圈了前四页的招牌菜,叫着赶快上。

这有个规矩,伸手不打笑脸人,更何况这人出手阔绰。一群人挨个打量了叶修一番,又各自交换了眼神,几杯酒下来也可以称兄道弟。

这是虚的。叶修知道,但场面上的话得说,先混个脸熟,一步一步慢慢来。

 

(四)

叶修并不需要混得多好。只要有个脸熟,他们这种人,在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热情的,却是人心隔肚皮的路子。勾肩搭背可以,同甘也行,共苦却困难。一起扛过枪,一起分过脏,叶修一样也达不到,最多是在路上走的时候搭个伴儿。

他到那个名为蓝雨的赌场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。一个和叶修挺熟的混混拍着他的肩膀,神秘又自豪地说:“走,哥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
那好地方就是蓝雨。

叶修在巨大的霓虹灯牌下仰起头,默念着这两个字,明白大概就是这里了。

“看呆了?”旁边的人问。

“有点儿,”叶修说,“这场子厉害啊,别家开赌场藏着捏着,一块门板就了不得了。它倒好,弄得跟个五星级饭店似的。”

“在这儿地界没人敢碰,公家也要让他三分。”身边的混混指了指那霓虹灯管亮出来的招牌,面露得色,“不是我吹,这个地段开这玩意,整个G省,找不出第二家来。”

换句话说,是个地头蛇。混久了,成了半条龙。

 

而等到喻文州出场,那又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儿。

那人叶修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,原因有两个,其一是他坐在最大的那个百家乐台子上,其二是,和周围的人相比,他显得格格不入。

他盯着看了许久,却没什么发现别的问题。

那人看模样不知是哪家的少爷,旁边坐了个女孩子,细腿纤腰,栗色的大波浪卷发松软地铺在肩膀上。她不是玩家,坐的椅子也是另外加上去的,这地方按理说不欢迎看客,除非带她进来的人很有身份。

少爷是个好脾气,出手也阔绰,赢了输了都是一脸不在乎的神色。他拿牌的姿势很怪,拿不住似的,一看便知道是个新手。这样的也不奇怪,他们进牌场不在乎钱,偶尔甩给人的彩头就有大好几百,图个开心。

叶修把目光收起来,再扫别的地方,不多时回过来,略微有些失望。

那天喻文州并不在场子里。

 

而等到喻文州出场的时候,叶修差点儿没认出来。

他整个人仿佛变了个调子,换了发型。他的头发在这几个月长长了点儿,足够他鼓捣。新发型看着乖巧,是叶修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套路。只有一点儿特别,他改了刘海,让它们整个朝右边偏,又修剪了左耳朵旁边的碎发,将整个耳朵凸出来,连带着一起的,还有那枚镶着蓝色水钻的耳钉。

叶修在心里吹了声口哨:这做法不错。

他是跟着那少爷进场的,穿了能够搭配耳钉的T恤和紧身裤,腰间挂了好几条金属链,走起路来咣里咣当地响。他这样的穿着,走在大街上肯定是会叫人侧目的。但到了赌场这个环境下反到不那么刺眼,算是相得益彰。

他们,至少那少爷,是这里的常客,服务员走上去,礼貌地搭了几句话,就将两个人领了进去,还是那张百家乐的台子。

少爷熟门熟路地走过去,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椅子,示意喻文州坐下。

“那人是谁?”叶修拍了拍身边的人,弯着拇指朝身后面指,“排场挺大的。”

混混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:“一个凯子,前段时间才来的,挺阔绰的一人。”

他努了努嘴:“不过不太识相,这地方不兴带人来,他还每次带的不同。啧啧,看上去口味挺杂。”他的眼神有光,那少爷正抬手搂着喻文州的腰,后者装作不经意似的拢了拢耳边的头发。

叶修“哦”了一声,眯起了眼。

他看得分明,喻文州的动作是个掩饰,他没去碰那枚耳钉背后的按钮,只是做个样子,眼神专注地看着小少爷手中的牌。小少爷见他好奇,干脆把牌塞进了他的手里,张开手臂伸了个大懒腰。

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人,却见他揉了揉太阳穴,还是那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。

这是个托。叶修一下子就乐了。

 

这个夜晚的前半段按部就班。并不出乎叶修的意料,喻文州是谨慎的性子,没有八分把握绝不会出手。摄像头高级,角度和焦距却得人自己掌控,他是要看准了才下手,如果就是大范围的拍拍,最多不过能给公安局当个暗访材料。

只是光是这样弄不倒这地方,必须找到更准确的东西。若是想要抓到人出千,那就必须有叫人看一眼就能明白的证据,一个动作,或者是一个隐藏着的道具。这得有眼力劲,要看得准才行。

场子里的服务向来周到,百家乐的台子旁边更是站了好几个穿制服的服务生。其中一个此时正端着盘子,上面摆了几杯装在玻璃杯里的饮料。

叶修看着那几个服务生,又看了看他们手中端着的东西,霍地站起了身。

“怎么了,看上人家了?”身边的混混随口问道,眼睛没离开手中的牌,“没关系,这儿不歧视这个。”

叶修咦了一声,有些奇怪地看着他。

混混抬头,略微拉扯着自己的耳朵做了个示意:“这东西,可不是随便戴的。”

“是么。”叶修一口喝干了手边的杯子,接着酒劲抹了把嘴,“那你说他们是啥关系?”

他又灌下去一杯,脸上泛出了点儿血色。

“这我怎么知道。”混混随意地说,他突然想到了什么,皱着眉看着叶修,“你要干什么?我可先跟你说明白了,这里的人没一个是好惹的,别怪我没提醒你,你……哎!”

“你猜我敢不敢。”叶修笑着说,却不等别人答话,连看也没看那人一眼,他站起身拎着啤酒瓶倒出一杯来往那台子走。小混混在他身后皱着眉,忍不住啐了一口:“MD,老子不认识他。”便再也不去搭理。

 

(五)

这是这地方喜闻乐见的场景,即便是赌场也不会打扰这场余兴节目。

几簇目光汇聚过去,到中央那个百家乐的台子。看管台面的荷官也停下了动作,绕有兴致地看着走过来的人。

叶修大大方方地走过去,略微一跳,坐在赌桌的边缘。

他不去看其他人,只盯着喻文州。

“我看上你了。”

叶修说,唇角带笑。那调子三分揶揄三分轻浮,剩下的零星半点儿里,竟还透着些深情款款的味儿。

他抬手去碰喻文州的面颊,微微用劲以调整方位,迫使着喻文州同自己对视:那双眸子里满是疑惑还有些许错愕,却没有丝毫拒绝的意味。这叫叶修有点儿开心。

他欺身上去,却没有去吻喻文州的嘴。嘴唇擦着他的面颊过去微微扬起,不过是毫厘的差池。

喻文州的心跳漏了一拍,或者不止一拍。他有些不确定了,因为叶修的眼神看上去真诚得过分,让他有了错觉,这不是在演戏,不是为了某种他尚不知道的原因而进行的即兴表演,至少不全是。

但他没空去多想。

因为叶修已经吻上了他的耳垂。

触感很明显,他的耳洞是刚打的,尚未完全恢复。耳钉的触感冰凉,舌尖却是温热。那灵巧的东西流连在耳垂的曲线,一点点地描绘,然后打转至中间,极轻地碰触着耳钉背后的隐秘开关。

他的舌头竟也和手指一般的灵巧。

这是喻文州当时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。

这叶修是不知道的。他看着喻文州的表情笑了笑,顺手用自己的啤酒杯调换了喻文州手边的饮料,玻璃器皿相击,脆生生地响了一下,算是碰了个杯。

这是个邀请,也是个留恋。

他的声音低下去,在喻文州的耳边氤氲开:

“XX宾馆,317房,你来不来?”

他没给他回话的机会,干脆利落地从桌子上跳下来,摆了摆手:“不说话我当你应了。”

他转身向门口走,谁都不去理会,恍若周围是空的,看上去潇洒又干脆。

喻文州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,周围已经响起了一串口哨声,间夹着些许不屑的啐骂,还有看客们在戏演完后叫嚷着重新开盘的声音。

 

旁边有人揶揄他:“郑家公子光天化日被人戴了顶绿帽子怎生还这么淡定?”

少爷满不在乎地抬眼瞟了那人,不置可否。

“那我该有什么反应。”他摇晃着使者递上的饮料,却又被喻文州抢走。后者撇了他一眼,却不是生气的样子,只是说,“你倒是大度。”

少爷愣了一下,似乎被什么惊吓到了,过了很久才凑到他耳边,用极低的声音和他说话。

“阿文,你脸红了你知道不。”

他自然被踩了一脚,在桌子下面。少爷倒抽了口冷气,敢怒不敢言。

摄像头已经开了,角度在方才被叶修做了最后的修正。喻文州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小少爷说:“别喝。那水多半有问题。”

小少爷急忙把刚凑到嘴边的杯子放下来,看了它一眼,心有戚戚。却马上又转过头看他,神色中有担心的意味。

这不像喻文州的作风,他自己也知道,他有些失神。

这时候最当小心。喻文州知道,他眨了眨眼睛将注意力转回来,目光斜着,顺着方才的角度往那个方向看。那个方向站着一个荷官。

蓝雨的荷官不简单,一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人物。一是反应快,场上流通的筹码数量不少,赔几个收几个都是错不得的。二则是手上要有活,他们店大,做的却是同澳门赌场一般抽水头的买卖,至少表面上是这样。

这个问题叶修和喻文州讨论过。

“你怎么就能确定那场子有问题?”那个时候叶修这么问他。

“进账。”喻文州回答,“我看过他们的账簿,盈利超过了正常水平很多倍。”

那话题就此打住。叶修简单地用一个点头作为回应。喻文州当时还等一会儿,才眨了眨眼睛,继续下一个话题。

这感觉很好。他这么想。

 

喻文州其实不那么确定。

蓝雨的道具都不怕查,桌子,牌靴,就连骰子也是可以拆开来的。规矩是查不出来赌客赔偿损失,若是查出来蓝雨也要给交代。

但这也许只是个障眼法,欲盖弥彰。

又或许,他们的法子确实不在道具,而在人。

喻文州自己偏向后者,也确实看出了些名堂。只是有本事的人手上的动作都快,就算是拍到了也要后期处理,放慢了速度再将手上的动作标注出来。赌场的灯昏暗,环境也嘈杂,这些是有讲究的,要营造出一个环境,叫人忘了时间,忘了困倦,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。

喻文州心上的事重,还得分出精力做伪装,和自己身边的小少爷演一出戏。所以即便他偶尔捕捉到一点儿苗头,也不过是一闪而过,流星一样。他还是不敢擅行。他知道自己的心不静,几乎是从进了赌场就开始紧张,自己也感觉得到。他毕竟跟着叶修的时间太短,火候还差点儿。只是他自己着急,有些事情却等不了。

喻文州想起了叶修那个亲吻,他的神态,他隐秘的暗指和他大胆的提醒方式。

他暗地里握了握拳头,微微转了头,迎着小少爷略显担忧的神色,弯起嘴角给了他一个笑容。两个人交换一个眼神,小少爷仰着身子,手环过喻文州的肩膀,一切如常。

 

(六)

喻文州在房间的门口站定了。

他的手指曲起,略微顿住,然后在门上连敲四下。

门开了,喻文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来开门的人,蓦然冒出一句:“我来了。”

那语调听着古怪,如梦似幻。

叶修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把:“怎么,没缓过来?”

他嘴里还叼着烟,吐字含糊难认,看着喻文州的眼神也是懒散的。G市的夜晚闷热,他便脱了外套,只留下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白色汗衫。裤子却懒得换,还是在赌场里看到的那一条,这一身搭配得不伦不类,古怪又滑稽。

喻文州眨了眨眼,闪身进了房间,临关门的时候不忘记探头看一眼,走廊空空荡荡,没有人跟着。

他一下子就扎在了床上,四肢张开,长舒了一口气。然后他支起了身子盘腿坐起来,扯过了上面的枕头抱着,弯着眼睛笑。

“有点儿累。”他说,忍不住去摸左耳上还未取下的耳钉,笑意更浓了,“成了。”

叶修斜了他一眼,一条毛巾劈头盖脸地扔过去,警告他:“别得意忘形。”

喻文州点头:“老师说的都对。”

叶修拿喻文州的这语调没辙,干脆不去理他,随他折腾。叶修本来是抱着笔记本的,如今还是坐回原来的位置,还继续刚才的事。

 

桌面上只有一个窗口,QQ的对话框。叶修没有打字,对着桌面上的某句话皱着眉,是难得的认真模样。喻文州愣了愣神,那号是喻文州熟悉的,叶修自己的号。对话框上的人喻文州却不认识,是个毫不花哨的普通头像,叫陶轩。

喻文州将怀里的枕头抱得紧了点儿,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还记得我们从H市离开的时候,我说过什么么?”叶修问。

“避避风头。”喻文州回答,他倒是一直都记得这件事,于是问叶修,“该回去了?”

“总得回去的。”叶修说。

喻文州皱了皱眉:“风头过去了么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这不是我能决定的。”叶修叹了口气,挺无奈地看着他,解释着,“我若是有那个本事,也不会叫人追到要跑路的份。”

喻文州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个调子:“这是找死,他们敢花那么大的力气拉网找你,你怎么还敢回去?”

“由不得我。”

这话里明显藏着什么,喻文州顿了顿,还是问出了口:“为什么?”

他这话越界了。喻文州自然明白,他甚至做好了叶修不回答的准备。但叶修没有,他确实不曾说话,但他直接把电脑屏幕举过来给他,对话框里是那个叫陶轩的人打的一句话:“是不是该回来了?沐橙很惦记你。”

喻文州愣住了,他盯着那一行字看了许久,然后问:“沐橙?”

“我妹妹。”叶修回答,他调出了另一个窗口给喻文州看,“你也许还记得。”

喻文州看着照片上的人,蓦地张大了眼睛。当然记得,画面上的女孩笑得很暖,她褐色卷发散落在肩头,正是喻文州在酒吧里邀舞的女孩。

“是她。”喻文州喃喃地说,“所以那天你说有办法是真的,如果我不帮忙,她也会去。”

叶修耸了耸肩:“我也说过,你能来更好。”

 

喻文州没有搭话,他盯着那个对话框,喃喃自语:“他们拿这个要挟你倒不奇怪,你就像棵会结金苹果的树,一本万利,所以谁都抢着,谁都想要。”

他想了想,突然说,“陶轩⋯⋯我听过这个名字。”

“嘉世的幕后老板,”叶修说,“你应该听过,嘉世赌局在H市,就像G市的蓝雨。”

喻文州抬起头看着他,微微一愣。

叶修却无所谓似的歪了歪脑袋。

“别介意。我在这儿呆的时间够长的了,你也没对我掩饰什么。”他摊了摊手:“我没刻意打听,但说实在的,就算只是我知道的那些也够了。不难猜。”

“我总会告诉你的。”喻文州摇了摇头,他顿了顿,然后说,“我可以帮你。”

“不行,”叶修说,“至少现在不行。”

喻文州沉默了片刻,然后问他: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

“我一开始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,你的举止太正统了,全不像是一个在道上混的人。”他扫了喻文州一眼,后仰着靠在椅背身上,“但你偏偏是的,那么多厉害的人你不选偏偏来找我,是看上了我闹皇风的本事。”

“这便说得通了,你分明懂道上的规矩却不是道上的人。你学千术却要毁赌场。可能你是暗警,但在满是摄像头的场子里,你却敢偷拍。你不怕他们发现你是谁,你不怕蓝雨报复。”他停顿了片刻,继续,“一个姓氏若想要在一个地界站稳了脚跟,走黑道永远比白道来得方便快捷。但这又有危险,一是当初一起闯荡的人不会安分,二是见不了天日,头上顶着张恢恢天网,叫人彻夜难安。”

“所以我猜这就是你的目的了,赌场的毛病不在一天,只是以前一直被纵着。如今你要洗白,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关掉赌场,顺带处理掉赌场的掌权人。”

叶修说到这里停顿了下:“这事情老一辈的人下不去手,都是兄弟。你却从小被隔开了,走了条不同的路。所以这事儿只能你来,立威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洗白。”

他笑起来,看着喻文州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儿赞赏:“确实好手段。”

喻文州没有否认,他甚至勉强弯了一下嘴角,看上去依然忧心忡忡。

叶修叹了口气,继续说:“所以你管不了,且不说你还没掌控蓝雨,就算你掌控住了,又怎么能冒险用一个即将洗白的产业去管我们这儿的事情,更何况还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?”

他的语调升高了些,到最后竟然隐隐有了些责备的意味,毫不客气地说:

“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?你昏头了么。”

 

(七)

这句话说得重了。

喻文州抿了抿嘴唇没有回话。他在床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,突然站起了身。

“这里不欢迎我。”他说,“我该回去了。”

几乎是赌气似的,喻文州抛下了这句话。

他离开时把门摔得叮当作响,如同一个和父母吵架的孩子。

叶修不自觉盯着关上的房门。过了许久才又回过神来,他轻轻地摇了摇头,然后爬上房间里的单人床。他坐在喻文州方才坐着的位置上四下看了一圈。

一张四方的纸片从他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,露出了一个尖角。

 

叶修是一个人上的车。他还是同来时那样,空着两只手。那时候天才亮起了麻麻的一条缝。他在车门口吸完了最后一支烟,把烟壳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堆。

车子里的人不多,大多数人到得早,此刻都靠着后座补觉。叶修小心翼翼地沿着长途车中间的那条走廊往后走,时不时向两边看一眼,像是在找什么人。

他最终停了下来,却不是自己的位置。他停下来的那个座位上已经有了个人,一个年轻人。他抱着双臂,用一顶鸭舌帽挡住了整张面孔,看上去依然沉沉入睡。

叶修不这么想,他一把掀开了那个人盖住面容的鸭舌帽,毫不奇怪看见那张这段时间已经很熟悉的脸。

“这可不算高明。”叶修说,他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喻文州,“你得学着更信任我一点儿。”

他在喻文州身边的位置坐下来,学着他的姿势曲起腿。

喻文州顿了顿,说:“你只是个老千。”

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,惹得叶修啧啧出声:“小少爷有了本事,就看不上我这个只会些小障眼法的师父了。”

喻文州撇过脸去看窗外,平静地说:“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他鲜少用这种语调和叶修说话,这让叶修有些不习惯。后者叹了口气,伸手揉乱了喻文州的头发:“我说了,你该更信任我一点儿。”

“我活到现在,一直好好的。”

“这理由不够好。”喻文州说,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,绝不去看他,“况且我觉得,这是个圈套。”

“那个去酒吧找你的人,未必不是得到了叫‘陶轩’的那个人的暗示,他逼得你不得不向他求助,这可能本就是个局。”

他说完了这句话后便停了下来。身后安静了片刻,然后喻文州听到叶修用一种夹杂着气音的平淡语调说:“我知道。”

喻文州的脑海里嗡的一声炸开了,他眨了一下眼睛,又眨了一下,最终还是没有忍住。他蓦地转过头,却和不知道何时欺身过来的叶修刚刚好打了个照面。那张面孔骤然占满了喻文州的整个视野,惹得他的瞳孔骤然扩大了几分,连带着呼吸也有了一瞬的停滞。

叶修说:“你在担心。”

喻文州垂下了眼睫,坦然地回答:“对。”

“你帮不了我,就算蓝雨现在能帮我挡一阵,只要我还有那个名声,总会有人来找的。”叶修说,“除非我没用了。”

喻文州愣了一下,然后忍不住去看叶修的手指。他亲眼见证过那双手的灵巧,不愿意去想象它的另一幅模样。他咬了咬嘴唇,然后轻声说:“我绝不愿意你这样。”

“我也不愿意。”叶修笑了一下,他继续说,“所以我会给自己找个好退路。”

他又说了第三遍:“你要相信我。”

 

长途汽车要在路上走的时间很长,窗外的风景不间断地朝身后掠去。

车厢里并不拥挤,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日子。

等到喻文州感觉到自己的肩膀骤然一沉的时候,叶修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。

喻文州不敢动了,连呼吸也被刻意地放缓了下来,平和绵长。

离目的地还有多久?喻文州在心里叹了口气。他忍不住微微歪过头去看叶修的脸,发现他其实长得年轻。真实年龄算下来,并不会比他年长多少。

“喂……叶修。”不知过了多久,喻文州低声说,“你真的有什么算计?还是只是为了安慰我而随口找出的借口。”

“这点儿上我可比不过你。”靠着他肩膀的人回答道,“找借口是件挺麻烦的事情,我有点儿懒,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。”

“那天在蓝雨的时候,为什么出手帮忙?”

“不帮忙你就有麻烦了,”叶修说,“并不是说你当时的状态,那是你自己得过的坎儿。”

喻文州顿了顿:“酒有问题。”

“不算大问题,”叶修似乎想起了什么,唇畔有了一点儿笑意,“赌场里偶尔会用这种把式,对于别人来说没什么,只是会让他们不停地赌,直至收不了手。”

“那对我呢?”

“也没什么,就是输到最后可能就会让你跳上桌子大喊‘把整个蓝雨都压上。’而已。”

“……精神毒品。”喻文州顿了顿,感叹。

“我说过,我懒得很。”

喻文州沉默下来。他没有再回话,只是将目光又转向了窗外。

身边的人也没有搭话。叶修窝在椅子上,他坐得不舒服,所以就换了个姿势,然后抬起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。

云淡风轻。

 

信了才能骗,动情了才能演。

叶修厉害,他好像什么都知道,知道他们要出来就得回去,知道喻文州能跟他走一段还得离开。几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,于喻文州,是一场风间谷底步步为营,而于叶修却仿佛只是一场旅途。

喻文州心思重,因为未来于他还是个盒子,不知道里面装的是皇冠还是弹簧小丑。

叶修却没有这样的负担。他控场能力太强,每一步都是剧本里的起承转合。而结局他早已了然于心。

更何况这其实并不是件难以抉择的事情。不过是一个念头,一道心里的坎儿。

“我信你。”

 

(尾声)

等到长途汽车最终停靠在H市的站台时,从车上下来的只有叶修一个人。

站台边已经有人等着了,没有举牌子,但那群人本身就已经足够惹人注意了。刚来的游客投来好奇的目光,H市的本地人却都只是瞥一眼,就快步走开,他们知道那群人不好惹。

一堆人,大多数人随意地站着,说笑着,只偶尔抬头扫一眼从出站口往外涌的人群。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被围在中央。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子,所有人中只她一个不停地朝出站口张望,咬住嘴唇,满脸的担忧。

叶修只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,便是心下了然。他没打算躲,大大方方的挥了挥手臂。

最先看到他的还是苏沐橙。姑娘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,她有些呆愣地站着,看不出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。

陶轩注意到了。他顺着苏沐橙的目光看过去,脸上的表情骤然间亮了起来。他抬起手理了理袖口和脖子上领带的结,然后短促有力地挥了一下手臂,说了一句:来了。

一大群人瞬时都安静了下来。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。

在那里,叶修正叼着烟,一步一步稳稳地朝他们走来。

“呦,好大的排场。”他这么说着,四下扫了扫,“陶哥还真是看得起我。”

陶轩因为他的称呼微一愣神,马上又露出了一个笑容:“兄弟你一走就是半年,大哥我惦念得很,怎么舍得回来了?”

姑娘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臂,轻声叫了一句:叶修哥。

叶修朝着她笑了笑,伸手轻抚她的头发。他的表情看上去竟然是异常宁静的,唇畔若有若无的含着笑意:“怎么说?漂泊得久了,想歇歇了。”

他的目光变得辽远,似乎是看到了很多年之后的某个场景。

风再起时。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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